四、病房里的故事
年,红山门诊迎来了大发展。因为要开设病房,人员也大规模扩编,从几十人扩充到近百人。一时间,原来安静的红山门诊变得喧闹起来,兵强马壮,人人都热情高涨,干劲十足,加班加点为病房的早日开张辛勤忙碌。我的文书工作也由71年新兵盛在东接替,我被调去病房工作,参与了病房筹建的全过程。
开设病房,除了物资、设备、人员的准备,更要有相应的技术和知识准备。当时接受过专业教育的医生、护士很少。许多技术岗位要由战士来承担。而我们这些卫生员只受过基本的训练,远远达不到临床工作的要求。解决的方法除了靠老同志的传帮带,领导还决定为全体卫生员开设解刨、生理、药理等基础医学课程。第一堂课是吴国忠医生为我们讲人体解刨,教室在门诊会议室,讲台上摆放着几个大号的玻璃瓶,里面是浸泡在液体中的人体组织标本,其中还有一个完整的胎儿标本。起初大家都很安静,目光中既有惊奇也由恐惧。当标本瓶子被打开,一股刺鼻的福尔马林味充斥空间,教室里立即骚动起来。有人干呕,有人惊叫,有人干脆以手掩鼻跑到门外,任吴医生怎么招呼都不进来。最后还是崔保金主任赶来,一通训斥,大家才老老实实回到座位上。听着吴医生的讲授,我们从认识人体的块骨头开始,慢慢游入医学知识的海洋……
基础课讲完之后,我们又在吴淑华护士长的组织下开始技术培训,那可是实战练兵,肌肉注射、静脉注射、针灸等各项操作,开始是用切成块的萝卜练习,掌握要领后,在护士的指导下一对一互相在对方的身上练,针灸更是在自己身上扎,以体验针感。第一次给自己扎针灸,我选了足三里穴,觉得那里肉厚可能不痛。结果一针扎下去,我紧张的手心全是汗,嘴上说着“不痛不痛”,可腿肚子却不受控制的抽筋,扎进去的针怎么也拔不出来了。最后是陈学君护士在旁边又扎了一针,解除了肌肉痉挛,才把我自己扎的那根针拔出来,细细的银针成了弯曲状。有了第一针的体验,再下手时就顺利多了。每天下班后,我们会互相清点对方身上有多少针眼,比比谁训练更刻苦。因为静脉注射不好掌握,每个人的胳膊,手背上经常被扎的青一块紫一块布满瘀癍,但是没有一个人叫苦,更没有一个人因怕痛而退缩。经过一周的速成培训,我们就正式上岗,跟着带教护士在病房值班了。
病房刚开始只有十几张病床,属于实验性质。随着各方面条件不断完善,两个月后就增加到三十多张病床,我们几个第一批进入病房工作的卫生员也离开带教老师,独自顶班了。但我至今也忘不了带过我的陈学君,王玉春护士,是她们手把手的指导,才使我从一个“菜鸟”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护理工作者,迈出了职业生涯中坚实的第一步。
当时在病房工作还是很辛苦的,尤其是我们这些战士,除了要和护士一样上三八班,还要轮流上卫生班,每次轮值一周,负责打扫卫生、打开水、开饭、清洗病号被服等。刚开始被单都是手工清洗。红山的冬天滴水成冰,自来人刺骨的凉,洗被单时手冻得通红、发麻。经常有人生冻疮。直到72年三部一个工程师来住院,看到我们这种情况,自告奋勇帮门诊部设计、制造了一台洗衣机,我们的工作条件才得以改善,大大减轻了劳动强度。打开水要从大灶的茶炉用桶挑到病房,这对没挑过担子的女兵来说也不是件容易事,刚开始挑水掌握不住平衡,走起来摇摇晃晃,桶里的开水不停向外溅,经常会溅到身上烫出红泡。每次女兵挑水,都有男兵在一旁看热闹,嘴里喊着“银环来了,银环来了”,更多时候是男兵主动要帮女兵挑。但那个年代是讲“以苦为荣”的,大家拼的是干劲,是“一不怕苦二不怕累”的勇气,谁也不想成为“娇气包”和被人照顾的对象。每个人都咬牙坚持,从挑半桶水开始,逐渐加量,锻炼一段时间后都成了行家里手。从食堂到病房之间有一小块长满野草的荒地,本没有路,女兵们挑水为走近路,从草地穿过,久之竟踩出了一条小路。路旁的草丛中每到春夏季节会零星开出一些不知名的小花。年轻的女战士挑着水桶,神采飞扬的走在野花簇拥的小路上,这画面成了红山门诊一道靓丽的风景,在我的脑海中经久不衰。
从病房成立到75年初我复员离开红山门诊,这期间我一直在病房工作。有几件发生在病房的大事件让我印象深刻,难以忘怀。
一是在病房筹建时抢救的一位被雷管炸伤的战士、他身体右半侧及整个面部被炸的血肉模糊,右眼球右耳廓被炸飞,鲜血和脑脊液不停的从鼻腔和耳道溢出。伤员时而昏迷,时而狂躁。躁动时所有伤口都在流血,整个人成了一个血人,参加抢救的医生、护士也个个满手是血,全力以赴的抢救了两个多小时,终因伤势过重不治而亡。牺牲的战士非常年轻,只有19岁。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抢救重伤员,第一次目睹血腥,恐怖的场面,第一次直面死亡,带给我的心灵震撼是难以言表的。闻着抢救室里浓重的血腥味,看着伤员血肉横飞的肢体,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,浑身肌肉僵硬,精神也有些恍惚,内心充满了恐惧。随着抢救工作的有序展开,看到老同志们精准、熟练的各种操作,我慢慢镇定下来,到最后跟着吴淑华护士长和王玉春护士做尸体料理时,我已完全没有了恐惧和胆怯,内心只剩下“生命脆弱”的感叹和对生命应有的尊重。包括活着的逝去的。当一切处理完毕,我们向这位年轻的牺牲者郑重的敬了一个军礼。
从那之后,我晕血的毛病不治而愈,再也没有犯过。
第二件事是病房成立不久抢救了一位伤员。他叫张挺密,是个排职干部。因车祸肝脾破裂大出血,接诊时已呈昏迷状态,生命体征微弱。看到伤员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,我暗想这次又救不活了。领导迅速组织了抢救人员,为伤员建立静脉通道,止血、抗休克。因失血量大,当晚从伤员单位拉来了两卡车战士为他配血、输血。又紧急从医院请来了专家,和门诊部的外科大夫一起连夜为他做了脾切除和肝脏修补术,手术很成功。手术前后共为伤员输血超过毫升,差不多把他体内的血液全换了一遍。当晚病房的医护人员大都一夜未眠,直到清晨伤员病情稳定脱离了危险,大家才各自回去休息。第二天下午我到病房接班后先去看了张挺密,他面色红润和刚入院时判若两人,满脸都是重生后的喜悦,对每个走进他病房身穿白大褂的人都连声的说着“谢谢!谢谢!”
这次抢救工作大获成功,是红山门诊组建后的第一次,大家都感到很兴奋,领导对所有参加抢救的人员进行了表扬。而我从中最大的收获是明白了“救死扶伤”,医务工作的意义有多么重要和伟大。我之前对从医并不感兴趣,从小的理想是当名新闻记者,到部队当了卫生兵只是服从组织安排,并非个人选择。而这一次抢救张挺密,眼见着一条鲜活的生命经我们之手起死回生,医生、护士的工作真是太神奇、太伟大了,我的职业荣誉感油然而生。
第三件事是司令部大灶食堂上士张友福的死亡。他是个高大、阳光的帅哥,人很斯文,脸上总是挂着微笑。我当文书时常去司令部办事,赶上饭点就会去大灶就餐,所以认识他。73年的一天,他突然上腹部剧痛来住院,做了门诊部能做的所有检查也没确诊他得了什么病。当天夜里他疼痛加剧,因没有确诊不能给他用镇痛药,他痛的一身冷汗,不停的在病床上翻滚,甚至用头撞墙,寂静的病房里不时响起他痛苦的哀嚎,在黑暗的夜色中听着格外瘮人。第二天还是无法确诊,只好把他转往医院,隔天便传来他死亡的消息。听说他到医院经剖腹探查确诊为“膈疝嵌顿”,这是一种先天发育缺陷引发的疾病,临床很少见。但能及时手术是完全可以治愈的,只是这例病人确诊太晚,嵌顿的内脏组织大面积坏死,最终死于中毒性休克。
张友福的死让我难过了好久,一是因为他是我认识的人中第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,二是因为他本该有存活的机会。我曾无数次的问自己,如果我们的检查设备再完善一些,如果我们的技术水平再高一些,如果我们的临床经验再丰富一些,张友福就可能不会死去。这次的教训,也促使我更加努力的学习专业知识,体会到作为医务工作者必须不断学习,善于从临床实践中总结经验、吸取教训,努力提高专业技术水平,才有能力挽救更多的生命。
人,在与生死打交道的过程中,灵魂也会得到升华,摒弃杂念,守护本心。
五、女兵宿舍的故事
我们刚到红山门诊时,只有十几个女兵,编了一个班,班长刘敏、副班长魏文都是68年兵,第一次见到她俩,我的印象是“两个漂亮姐姐”。那时没开设病房,建好的病房楼就成了战士和单身干部的宿舍,女兵住二楼、男兵住一楼。71年要开病房了,所有女兵都搬到了门诊二楼,加上71年新分来的10个女兵,便分成了两个班,68年兵赵新茹和赵秀英分别当了正副班长。由于人多地方小,原来的单人床换成了大通铺,宿舍里连一张桌子都放不下,我们看书写字都是搬个小马扎坐在床头,把褥子一掀,床板就成了书桌。到72年条件有了改善,大通铺换成了铁制的上下床,每个房间放四张床,住8个人,中间靠窗户的地方还能放一张桌子,大家都觉得鸟枪换炮了,高兴的不得了。
那时部队的管理很严格,战士必须统一着装,我们穿着绿军装,里面套着肥大的白布衬衣,脚蹬鲶鱼头式解放鞋,连裤腰带都是统一发的帆布腰带,以后换成了皮革腰带,头发留多长也有规定。早晨听号起床出早操,晚上熄灯后必须就寝,领导还要查铺。可十几岁的女孩子正是爱美的年纪,我们就经常在星期天把宿舍门一关,各自穿上入伍时从家里穿来的花衣服,互相欣赏,臭美一顿。有一年魏文回北京探家带回两件花布做的背心,大家都觉得漂亮极了,纷纷写信让家里照样做了寄来。怕违反规定,只敢贴身穿在最里面,不让别人看见,自己心里美。我们美其名曰“猪八戒喝磨刀水——有内秀”。
年轻人总是精气神十足,晚上熄灯后睡不着就开卧谈会,七嘴八舌的聊一切我们能想到的话题。那时还有个“点验”制度,战士宿舍里除了换洗衣服和生活必需品不能放杂物,其它个人物品须放到指定库房统一保管,每个季度要集合一次,把大家装物品的旅行包或纸箱全部拿出来打开亮相,由领导检查。发现谁有超越规定的物品除没收外还要被点名批评,所以大家都没有什么“隐私”概念,一切都是公开的。收到家信可以念给大家听,家里寄来好吃的必是全宿舍的人共享。一次崔红伟家里给她寄来一包糖果,里面有一种太妃糖非常好吃,众人分享后,崔红伟把剩下的放在床下的小纸箱里,第二天我下夜班,我的上铺王秀琴休息,两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又想起崔红伟的太妃糖,于是翻身下床,找出来大吃了一顿。过了几天崔红伟把糖拿出来时,看着几乎空了的袋子吃惊的大喊“我的糖怎么没了”,我很镇静的告诉她“可能老鼠吃了”。之后没多久,我也收到了家里寄来的包裹,里面有两盒巧克力,是我爸去苏联边防会晤时苏军送的礼品,包装精美、味道香浓。我把一盒拿给大家品尝,留下一盒准备慢慢享用。几天后打开盒子一看,里面空空如也,连一块也没给我留下,我可惜极了,正想发问,想起自己有“前科”,只好作罢,在心里自我安慰“肯定是别的老鼠吃了”。
现在十几岁的孩子还在父母身边撒娇,而我们在这个年纪已当兵到部队,成了“小大人”。说不想家是骗人的,但在“艰苦奋斗”最光荣的大环境下,没人把家挂在嘴上,只能在心中默念父母及家人,所以每次收到家信都高兴的像过年似的,恨不得念给所有人听。有一次李赛生收到家信,看完后却默不作声,我们催她读信,谁知她竟然流起了眼泪,大家吓了一跳,纷纷问她家里出了啥事,只听她边哭边说“我妈又给我生了个小弟弟”,
“这是喜事嘛,你哭什么?”
“喜什么喜,我都这么大了,他们还给我生弟弟,多难为情”
“那你准备怎么办?”
“我要写信批评他们,不好好工作,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”
过了段时间,李赛生又收到家信,看完后仍是默不作声,于是我们就问她父母是否接受了她的批评,李赛生哭丧着脸,垂头丧气的说“他们在信里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”,一屋子人笑得几乎岔气。
现在算来,李赛生这个迟来的小弟弟也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了。
73年新兵分下来后,门诊部的女兵更多了,几乎每个科室都有女兵忙碌的身影。俗话说“三女一台戏”,女孩子在一起说说笑笑、吵吵闹闹都是常事。经常会闹点小矛盾,互相耍个小脾气,但很快就会和好。那时人际关系单纯,没有勾心斗角、尔虞我诈、互相拆台,讲的是团结协作、拼搏奉献。大家上班一起认真工作,下了班一起运动娱乐,相处的像亲姐妹似的。
上世纪七十年代,没有什么文化生活,军营的业余生活就更单调。红山门诊受地形限制,仅有的业余活动就是打乒乓球和篮球。73年后因人员增多,会议室里开会都是人满为患,乒乓球案子没地方摆放收起来了,能活动的地方就只有篮球场了,女兵和男兵经常为抢占球场发生争执。后来协商轮流使用,如果打球的人少,就女兵男兵一起上场,混合编队,大家玩的也很尽兴。有时家属院的女孩子跳绳、跳皮筋,我们也会参与进去,玩的不亦乐呼。那些岁月真是无忧无虑、开心快乐,让人怀念。有时一个恶作剧也会让我们高兴半天。一天午饭后我从食堂出来的晚,操场上空无一人,几个男兵站在门诊楼小门外不知在嘀咕什么,见我一个人迎面走来,他们停止了说话,几双眼睛一齐盯着我,我被看的心里发毛,浑身不自在,脸上也开始发烫,感觉自己路也不会走了,为了掩饰尴尬,我主动大声和他们搭话,边说边逃也似的快步走进那扇门,心情才放松下来。回到宿舍,我给大家讲了我的新发现,“一个人被众人集中注视且没有语言交流会产生莫名的紧张情绪”,大家将信将疑,决定第二天去现场验证一下。第二天午饭后,我们六、七个人在门诊楼南门外站成一排,放过那些成群结队的人,终于等来了单独从食堂里出来,迎面走向我们的男兵,他是当时放羊的李君道,人很憨厚,平时话不多。我们几个一言不发,眼睛齐刷刷的盯着他看,李君道开始没在意,走了几步表情慢慢就不自然了,紧接着步伐也乱了,最后竟成了迈左腿出左手,走成一顺了。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,李君道满脸涨红,直接掉头向病房方向跑了。笑声惊动了放射室值班的程波文医生,他走出来莫名其妙的看着我们几个笑成一团,摇着头说“真是一群疯丫头,笑够了赶紧回去午休吧”。
女兵们虽然爱玩爱闹,但工作起来却绝不会含糊,个个生龙活虎,巾帼不让须眉。女兵群体中,更是藏龙卧虎,人才辈出。刘敏、魏文、李凤莲多次参加基地宣传队,演过样板戏;崔玲去北京军博当过讲解员;吴建英的乒乓球打遍红山、马兰无敌手,是基地乒乓球队的主力;高亚平、崔红伟也是司令部乒乓球队的成员;徐笑衔参加过基地篮球队;徐苏平是国防科委游泳队员,她们都为红山门诊争得过荣誉,战友们不会忘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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